父 亲——陈世槐发表于《金沙江文艺》的散文

日期:2023-02-13来源:转载点击:316 字号: 手机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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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生于红旗下,却正逢百废待兴的艰难岁月,长于十年动乱,挨过饥受过寒,自幼便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咸。父亲从小爱读书,陈家祖辈读诗书,人人能识字,裹过小脚的阿婆思想并没有受到裹挟,爷爷也力挺读书的事,尽管温饱难续,却努力供大伯和父亲读书。

五年制的高小毕业,父亲成绩名列前茅。可叹时运不佳,出身不好,没能继续读初中。年幼的父亲,只能加入到劳动的队伍中,成为了马帮成员中年龄最小的赶马人,从此起早贪黑、风餐露宿,成年累月奔走在古老的马帮路上。

父亲十七岁那年,我爷爷不幸死于那场运动,留下并不年轻的阿婆带着父亲、大伯等几个兄弟姐妹度日。阿婆为子女苦心谋划生计,在阿婆有限的认识中,她总结出一条铁律:无论世道如何,都饿不死手艺人。于是,她把大伯和父亲送去跟木匠、泥水匠、铁匠、篾匠学艺,兄弟二人还同时拜师元谋的一位风水地理先生。兄弟俩深知生活的不易,勤学苦练本领。父亲就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练就了一身劳动的好技能。

那些年,无论是村里村外,公家还是私家,起房盖屋、犁田耙地,都少不了父亲的身影。他会做精巧的木工,会建盖传统四立四柱的房子,所有的木头架子,不用一颗钉子,全都用隼口连接。一棵棵大梁,靠一根墨线和一把斧头就可以修的光滑笔直。记得小时候,父亲用滑轮和木板给弟弟做了一张滑板车,惹的街坊邻居的孩子投来艳羡的目光。

在我的印象中,家中的锄头柄、斧头把、砍刀柄,总是光滑笔直,拿在手中手感极好,使用起来极其顺手。背箩、撮箕、筛子等农具,都是父亲亲手做的。看着父亲编篮子,仿佛在看表演戏法,粗硬的竹片在他手中上下飞舞,在你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,篮子的雏形就已经好了。那些年,生产力不发达,耕地犁田必不可少的犁耙可是抢手货,好用的犁耙无论是做工和火候,都是有讲究的。

父亲和大伯合开了一家炉房,用废铁和回收的坏犁耙锻造新犁耙,每年农忙前后,兄弟俩就一头扎进炉房,把炉火烧的旺旺的,叮叮当当开始打铁。大伯家大哥二哥年长一些,就经常去帮忙拉风箱、添炉火,有时候还会帮忙扶铁片。而我和弟弟,只有好奇的去瞄一瞄的份儿。感觉炉房只要开门,里面总是不缺温度和热闹,火苗始终熊熊涌起、铁水始终炽热滚烫,火星满屋子飞溅,赤红的铁器放入冷水发出响亮的滋滋声,父亲和大伯光着膀子轮着铁锤,一锤一锤砸在火红的铁片上,脸上滴答着汗水……

我和弟弟最好的待遇就是父亲不忙的时候,在炉火旁烤上焦黄喷香的洋芋,等我们放牛羊回来的时候,递到我们手中充饥减馋。特别是寒冷的冬天,燥热的炉房和火红的炉火,始终对我们充满了诱惑。炉房里的火熊熊燃烧了很多年,直到现代农具旋耕机逐渐代替了传统的牛耕方式,炉房才被遗弃。现在,炉房成了我们心中一个抹不去的回忆。

父亲性格温和,不急不躁,这么多年,似乎没有看见他发过脾气骂过人,他不会大声八气的吼我们姐弟仨,更不是凶巴巴的吼母亲,他总是温温和和,忍让有度。那些年,生活的艰辛、农活的劳累、家务的繁忙、我们姐弟仨同时上学时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,父亲都用他不算宽厚的肩膀和瘦弱的身躯硬生生扛下来了。尽管父亲也经常用他不抱怨、不埋怨、不消极、不悲观。

我到了中年,经历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咸,深深的领会到,情绪稳定是多么重要的品质,积极的生活态度是多么了不起的担当。

那些年,父母为了撑起这个家,为了供我们姐弟仨上学,起早贪黑披星戴月,别人家吃饭了,他和母亲还在地里劳作,晚上,别人家已经上床睡觉了,他和母亲还在招呼满屋子的鸡猪牛羊。阿婆还在世的时候,我们都还小,印象中总是阿婆煮好了饭,带着我们来到大门外的围墙边,眼巴巴的看着门前的小路,盼望着能看到父亲母亲的身影。我们坐着站着走着,不耐烦的等着,看着大伯家,二伯家,表大爹家…不断收工回家,再看着他们吃好饭赶着牲口又出工了,还不见父母的身影。阿婆就来回踱着步搓着手,焦躁不安的喃喃自语:“这陈半夜,这陈半夜,这个时候还不回来。”

父亲意志力坚强,不轻易叫苦叫累。或许是他深知一个男人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,看着一家子老弱妇孺,无论如何他都得忍着扛着。父亲释放辛劳的方式就是早早晚晚劳作回家,把背篮靠在墙 上,长长的舒一口气,然后说,哎呦喂,累死人了。然后坐在堂屋的门墩上,靠着门,稍微休息调整一会儿。晚上吃饭的时候,再倒上一小杯酒,解解乏。父亲喝酒,从来没见过烂醉的时候,更没有见过他借酒发泄,他总是节制有度,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醉了,就默默的去房间里休息,让我们丝毫察觉不了他的醉意。

我们的祖父辈,知识和故事基本都藏在语言里,口口相传、代代相传,父亲也从祖辈那里积累了很多的故事。在秋收结束后难得略为清闲的冬天,夜长昼短,晚上我们一家围着火塘,爸爸会给我们讲故事、摆古理。从中国的传统民间故事到本地独有的神话传说鬼故事,我们都听过很多很多。那些简单的小故事,为我们打开了认识世界开拓思维的一扇窗户。那些看似传统又简单的价值取向、忠贞奸恶,就这样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,甚至一直影响着我们的成长,直至形成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观、人生观和价值观,让我们拥有了勤俭朴素、吃苦耐劳、老实本分的品格。

父亲有手艺,待人宽厚老实,从不跟人争长论短搬弄是非,即便有人抬他的杠,他也总是一笑而过化解于无形,让人觉得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那么无趣;有人想讥讽他羞辱他,他也总是不多言语,不激化矛盾。

那些年,为了供我们姐弟仨读书,父亲母亲所受的苦和累没少被人挖苦,我们总觉得父亲应该给予有力的反击,可父亲却总是笑笑摇摇头,谈谈的说,何必呢?现在我也到了不惑之年,终于懂得了父亲当年想法,深感父亲为人处事的大智若愚。何必争一时长短呢,自己的人生,冷暖自知!

父亲自幼爱看书,他总是把活到老学不了挂在嘴边。那些年,父亲跟风水地理先生学艺回来,只顾得了躬身田亩,养家糊口。可是无论多么劳累,一有时间,哪怕只是几分钟,他都会把书拿来翻一翻,看一看。闲暇之余,他经常会看我们从学校带回来的课本、课外书。

记得小的时候,家中有好多的小人书,连环画,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弄到的。那个年代,这些书本可与手中的余钱一样弥足珍贵,许多家庭是一张纸都没有的。父亲还有几本小说:《说岳全传》《薛刚反唐》《薛丁山征西》,发黄的扉页、劣质的纸张,却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热爱。那些书至今还一直收藏在家里的柜子里,就像我们那些苦并幸福快乐着的过往一样珍贵。

农家人一年忙到头,大年初一终于可以不顾一切的放下农活,奢侈的给自己放一天假。村里村外的大人孩子,都在这一天尽情的变着法子玩,似乎是为了弥补一年到头的劳累。可是父亲却参加完集体活动后,会抽出时间看书学习。后来,我们也会利用这难得的一天来完成假期作业,预习新课,村里的孩子要到操场上找我们不容易,慢慢地,那些叔叔婶婶、哥哥嫂嫂会叮嘱自家孩子:“去你三公家,找大姐二姐或者大嬢二嬢讨论讨论,好好读书。”我们成为村里人爱读书的模范。

尽管生活负累,可父亲却热爱生活,兴趣广泛。他自学了口琴、二胡,不用曲谱,只要会哼旋律,就可以吹奏。无论多么劳碌,父亲会在晚饭后吹上一会儿口琴,兴致来的时候就拉会儿二胡,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所有的劳累都一扫而空。逢年过节村里打篮球,父亲会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和那些年轻小伙打上一场。

父亲爱听云南花灯,家中有一台双卡座录音机,父亲去赶集,总会在磁带摊前旋一圈,花几块钱带一两张磁带回来。赶集回到家,颇有成就感的从包里掏出磁带,迫不及待的塞进录音机听上一段。耳濡目染,我也喜欢听花灯。《七妹与蛇郎》《孔雀公主》《十大姐》等优秀的云南花灯剧目,我们百听不厌,经典唱段还会信口来上一段。

云南花灯,是我们接受得最早也是唯一的艺术熏陶,细细想来,当时听的花灯,都是云南花灯歌舞团的佳作和优秀节目,是艺术家们的倾情演绎。可现在的孩子,在如此优越的条件下,却不容易接触到优秀艺术剧目,无论大人和小孩,都被铺天盖地的网络游戏和千奇百怪的短视频淹没,谁还有时间静静地听完一个耗时一个多小时的花灯剧目呢?谁还有心情去细细品味那一唱一说间传递的喜怒哀乐,去感受一颦一笑间的人间百味?

我们没有辜负父亲母亲的辛劳和培养子女的坚持,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,在学习面前人人平等的竞争机会,让我们能够靠学习改变了命运。

后来,我们姐弟仨先后工作,父亲再次为了儿女,从土地中解脱出来,来到子女工作生活的地方,被套上了照顾孙辈的枷锁。有了空闲时间,他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图书馆里。他的许多书,被他翻掉了边又补起来,翻旧了纸张。父亲如饥似渴的翻读着研究着,笔记记了几大本。父亲对知识的孜孜以求,我自叹弗如。

父亲年轻的时候,没能走出过大山,可他思想开阔,胸襟宽广,从不斤斤计较。那些年交通不便,走得最远的路也就是方圆百里走亲串戚和赶集。父亲因送我们读书,算得上是走的比较远的一位。大姐楚雄,蒙自读书,父亲亲自送,我大姚读书,父亲亲自送,没送过的是弟弟。弟弟去山西上大学,自己一个人去,去成都读研究生,也是一个人去。都说皇帝爱长子,百姓爱幺儿,可是弟弟,父亲母亲总是很放手。反而一生为我们大的两个女儿操心得更多,付出更多。

父亲身子骨一直很硬朗,他一直引以为傲,也是我们做子女的福分。古稀之年,他还奔走于老家的田间地头,让他不要劳累过度,他却说闲下来难受。可终究是年纪大了,昔日挺拔的身姿日见佝偻,头发逐渐花白稀疏。

父亲,终究是老了。

 

作者:陈世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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